很多年前,我们村有位老太太,讲一口省城话,穿得整齐利索。她的头发每天都要抹油,用墨绿色的簪子挽住,一个花白的发髻饱满地鼓在后脑勺。
在我们这个土得掉渣的村里,她显得格外突兀。
更突兀的是,她和他老公没有生孩子。
他们过继了男方家亲戚的一个男孩,后来孙子与我们一般大。
在农村,一个女人不生自己的孩子,足够让人八卦到根子里。
据说,是他老公主动出来广而告之,说是他自己没有生育能力,所以只好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。
可又有人说,事实并不是这样。
说其实她出身名门,是国民党一个老兵的遗孀,抗战期间受过日军侮辱,在当地不能立足了,只好嫁到远天远地的乡下来了。但是,身体被可恶的鬼子损伤严重,再不能生孩子了。
母亲们凶我们:不要去她家玩!少年的我们不受威胁,喜欢去她家屋后玩。
在鸟都懒得叫的暑假中午,我们扒在她家后门的门槛上,听她讲故事,看她绣鞋垫。她讲薛仁贵,讲花木兰,讲牛郎织女,那是个瑰丽的世界,影响我至今。
他的老公偶尔在她身边站一站,或者给她一把炒黑豆,或者塞给她一捧花生。她看着他笑意盈盈。然后,她会分给我们吃,那种豆香花生香,绵长到了现在。
后来我去外地求学了。零星听说她与老公继续深居简出,只在每年观音菩萨生日时,去南岳山烧香,领着大伙唱嘹亮的歌,一步一叩首上祝融峰。
再后来,听说她老公瘫痪了,她服侍在侧,任老人脾气古怪,摔碗砸盆。
三年后,老公走了。走后第七天,她收拾妥当,散开她花白的长发,躺床上安静地去了。
村里的女赤脚医生跟她关系很要好,看到她的死状时,拍着腿后悔不迭。说现在才知道,原来她一点一点问她开安眠药,根本就不是治疗失眠,而是攒着等这一天用。
好久,我没法忘记她,以及她背后的男人。他们无形中影响了我的爱情观感——相濡以沫就好,管它外面怎么刀光剑影。
年纪越大,越觉得这个中况味是真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