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二中当语文教师，好像是1979年吧。那时学校落魄，我也蹩脚。有时候我是高中教师，有时候弄个什么“借口”让我做上一阵子初中教师。好像真难说出我有什么很值得回想的内容。不久前，2008年吧，我偶尔上网看见有一帖，是我的二中学生写回忆我的文章，题目是“回忆王志清老师”。那文章写得真不错，不是因为这是写我的，说了我的什么好话，我就说它不错。就文章而言，这是一篇好文章，我拿给我的研究生们看，我现在的研究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，这是一种经过岁月沉淀了的记忆，是一种经过时光筛选了的感情，虽然写得有些夸张，甚至有些把我漫画化，但是，抓住了神，也传出了神（因为文章未署真名，我曾经叫我的研究生从网上搜索作者，争取与之取得联系）。我不妨也把它贴在我的文章里吧，一字不改，全文照贴：

     其实你大可不必在意你生命中的很多人，他们都只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，雪泥鸿爪，去留无痕。可就有那么几个人会在你心中停驻下来，时间的流逝反更加深了对他的印象，愈远愈真，愈久愈醇。

     王志清老师是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，他只教了我们一年。

    他当时已小有文名，我们都以为他是个放纵不羁的人，从他的步态中就可看出，步子总是太大，慢条斯理地迈着外八字步，单手反绕于背后握住另一只手，书夹在腋下，摇摇摆摆的过来时，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个瘸子。

    走进教室后习惯性地把书扔在讲堂上，然后开始上课。与很多老师的照章念书不同，他很少翻书，常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地让我们大开眼界。当然他的脾气也太大，不预习的话他会大声地骂，订正试卷上的错误而喝令我们翻书时会用力地拍讲台，他甚至狂妄地对书本上的某些课文都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。他的高论常让我们乐不可支，可他的提问也着实地让人紧张，左右都错的问题让人很难回答，而且你别指望能溜过去。他总是非常认真地听清楚你说的每一个字，回答得好他的赞许是由衷地，甚至让你得意，回答得不好也不妨，他会尊重你的意见，只要你是进行了思考的。他喜欢大声朗诵古文，拗折的身躯会随着音调的高低而俯仰有致，你会深深的感染他对文学的挚爱，这简直是一种享受，他会对好文章中的每一段、每个字都不放过，仔细地品评。

    是的，他是个异常重视作文的人，显然我们的作文水平让他极不满意，他不只一次地对我们大声说：自学中文是最容易的，好的文章来自平时的积累、想象和记忆。没有文凭也可以把文章写好，写文章是给你自己的一个机会，让你表达自己，表达出你的观点，表达出你的喜怒。在表达中你可以理清自己的想法，认识不一样的自己，在写作中你可以穿越时间，穿越地界的限制，你会进入一种恍惚而神奇的境界，倾听心灵的呼唤，张开心灵的翅膀，那是对生命的超越！

     在貌似放荡不羁的背后是异常的认真，他让我们做阅读笔记并定期收上去批阅。试卷上每一个错题都要求写上中肯的理由并让家长签字，他显然是个太过顶真不会变通的人。当我们在自习课上认真地做文章摘录时，从班主任含蓄微笑的神态中你可以了解到他在当时学校中的处境，你可以理解旁人对他的私评，你也终于可以理解，他为什么会在课堂上高声叹息“木秀于林，风必摧之”。

     是的，对于一个普通中学的老师来说没必要那样认真的。很多老师都不满意自己的处境，教我们是没有指望的，即使才进高中，三年后的命运已写定，我们总是善良地体谅老师并顺便为自己找一个理由，是的，哪能就怪老师呢？整个社会都是这么认为的，其中也包括我们自己的父母。

     高一快结束时，我们知道王老师要走了，好像说是做什么杂志的主编去，我们一点也不吃惊，是分离的话题太过沉重？还是相比于一年中更换了五个化学老师？日子会怎样变呢，在常规的轨道上如常运转罢了。

    可他仍在暑假中给我们上了“创新思维与作文课”，此时他已不再提问，只是平静地飞速地讲着，好像要把他平生所学都传授给我们。他显然是寂寞的，在我们中间仍然，很多时候可能是他在自说自话，我们没有和他平等对话的能力。当他终于讲完，如常地步出教室时，教室里是一片寂静，寂静到让他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热情而感到尴尬！

     再次有他的消息时他已是某大学的知名教授了，他的简历上省略了在中学任教的经历。也许在夫人几年前因意外去世后，青年时代的记忆都随之丧失了吧，现在他异常苍老，看上去比他的生理年龄要老近十年。

     我始终不明白：他怎么能让自己解下所有保护的铠甲，袒胸走向人生的未来；他怎么能让自己的生命快速而激情燃烧，却将满心的痛楚在胸腹间百转千回后化作那一片清明的文字，蓦然回首，西风又送斜阳去，两鬓俱覆霜！其实你是可以做点妥协的！你本来是可以享受那一团温润的，和气的，不伤心伤肺的，触手可及并公认的幸福的！为什么不呢？

     也许任何理性的思索都是枉然，是他，就会必然如此地走过。就像我，突然间会闲闲地想起他。

     此文章出于何人手笔，男的还是女的，现在从事什么工作？从此文章看，似乎是比较“纯客观”的记录，可见学生对我的印象还是深刻的，或者说还是不错的，属于褒扬性质的文字，属于深情的叙述。我在想，这是否可以从中看出或者明证我当初在二中的工作状态呢？我就是这样的人吗？这就是我的过去的写真吗？认真，顶真，也较真，一点点都不会变通的“傻帽”！然而，这就是我，就是我在二中培养起来的人生态度，就是我在二中收获的精神财富，是我一辈子也改不了的根性哟。何逊赠旧游诗云：“少壮轻年月，迟暮惜光辉。一涂今未是，万绪昨如非。”遗憾的是，我在二中的时候没有懂得抓紧做事，要不，我现在的发展也不至于这个“穷”样的。这也是我现在想起来最为懊丧的。

    时光过得真快，“日月掷人去”，我走出二中的时候适才不惑之年。走离了二中，那是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个夏天，我到高校担任学报的执行编辑，兼写作和古代文学的教学；不久，我又混到机关里去，担任一个经济决策类杂志的编辑部主任；又不久，已经是21世纪的一个收获的季节，我登上了高校的讲坛，俄而成为了教授。